他忍不住想要冷笑，笑容到了唇邊，卻又化作一絲溫和憫然，緩步走上前，手掌搭上他雙肩——感到男人一貫舒緩放松的肩背在緊繃著微微顫抖，眼中又多了幾分憐惜：“飛廉，你沒事吧？”

熟悉的聲音近在咫尺，飛廉輕輕一震，擡起頭來，望著那張多年來朝夕相伴的俊美面容，神情苦澀而恍惚：“……少帥，您怎麽來了？”

“我原本在開會，聽說你叔祖突然發病，送到醫務部急救，就忙著趕來了。”

淩昊天望了眼急救室緊閉的大門，神色淡漠，轉過眼時卻又恢覆成片刻前的溫和關切，安撫似的輕拍他背脊：“你家族裏的其他長輩也都知道了，正忙著趕過來——天大的事也有解決的法子，何況我問過了，你叔祖這次發病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沒有大礙，你放心便是。”

飛廉沒答話，只是低垂下頭，前額抵住他胸口，嗅著那人身上淡淡潔凈的香椽氣味，仿佛有涼水潑下，心頭焦火立時潑滅，所有紛雜急躁慢慢沈澱，眼中心底唯餘清明，幾能看到盡頭。

淩昊天並不說話，只是輕柔拍撫著他，目光透過左手邊的落地窗望出去——

醫務部坐落於園中西南角，正對著那座高聳入天的高層寫字樓。四周綠樹環繞，碧草如茵，一帶清溪自窗底潺潺流過，幾塊玲瓏山石立於溪邊，游魚細沙，歷歷在目，不似北美豪華都市，倒頗有江南水鄉園林的風韻。

此刻夕暉落盡，樓頂燈光閃爍，晶瑩流麗，與夜空繁星相輝映，不過稍一睹視，心神一片蕩漾，幾乎被那璀璨光華迷失了神竅。

只是又有誰能想到，如此流光靜美下，卻隱藏著無數洶湧暗流與看不見的殺機！

眼底驟現過一絲冰冷，然而嘴角彎起，那絲冷笑就化為不著痕跡的雍容優雅。感受到掌下肩背慢慢舒緩，這才輕聲勸道：“好了，財團的人要來了，別這個樣子，小心讓人笑話，到時你執行董事兼首席少將的威嚴就難保了。”

飛廉大概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卻仍貪戀這個懷抱的溫暖，面頰貼在他胸口用力蹭了兩下，毫不客氣地把眼淚汗水糊了他一身，終於擡起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剪裁合體的範思哲西裝襟口處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眼看是毀了。淩昊天瞧了一眼，有些無奈：“可哭幹凈了？沒幹凈接著哭，也能省我一件衣服。”

飛廉看清西裝上的痕漬，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抽抽鼻子，仍是悶聲悶氣：“誰讓你趕在這時候湊過來，活該！”

這小子……幹了壞事，居然還敢惡人先告狀！

淩昊天氣笑不得，待要譏刺他幾句，急救室的電子燈忽然滅了，合金門吱呀一聲自動滑開，現出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軍醫身形。

兩位淩氏最高決策者同時一驚，不再玩笑，迅速整理好形容，迎上前去。淩昊天看了尚有些魂不守舍的飛廉一眼，當先發問：“青洛，情況怎麽樣？”

軍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歐美血統純正的臉孔，英挺的眉目間帶上些許倦容，開口卻是流利的漢文：“幸好送來的及時，現在沒事了——不過馬諾裏閣下到底上了年紀，又一直有心肌梗塞的問題，我平時也盡量幫他調養，也叮囑了不能勞累，不能動怒，這兩年情況還算穩定，怎麽會突然發作的這麽厲害？”

青洛是北美醫務部負責人，祖孫三代一直為董事會服務，可謂薩爾科比家族的專屬軍醫，醫術頗高。這些年薩爾科比家族族長身體不好，一直是他照看調理，也頗見成效，是以深得馬諾裏薩爾科比的信任，連財團高管也要禮讓三分。

聽他問起發病緣由，淩昊天沒說話，只是拿眼看著飛廉，神色肅穆中帶著三分玩味之意。

飛廉面露愧疚：“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才惹得叔祖動怒，弄成這個樣子。”

青洛掃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馬諾裏閣下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這兩年看著穩定，其實就像那墳場裏的老楊樹，外表結實，裏子都已蛀空了，稍經風雨就會折斷——只是你叔祖怕你擔心分神，一直不讓我告訴你罷了。”

飛廉吃了一驚，失聲低呼：“怎麽會這樣！這麽嚴重，怎麽能不告訴我，這種事也能瞞得住！”

面對財團執行董事，兼軍團首席少將的飛廉公子，青洛毫無怯畏，只是淡然：“這兩年你身在亞歐分部，等於行走在刀尖子上，稍有不慎就是殺身之禍——告訴你又有什麽用？你能替他分憂嗎？還不是白白擔心，無濟於事。要是一個分心出了差池，你還讓不讓你叔祖活了！”

這一番搶白又快又狠，飛廉竟被駁得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應答。

淩昊天難得見他吃癟，心下好笑，索性不言不語，站在旁邊一副袖手作壁上觀的架勢。

“您說得對，是我的錯……”

隔了半晌，飛廉終於回過神來，歉疚道：“是我沒用，不能替叔祖分憂，才會讓他如此勞心勞力。”

聽到此處，淩昊天雖沒說話，眼神卻微微一沈：分憂？這個“憂”是什麽，淩氏中無人不曉——飛廉要替叔祖分“憂”，莫非是下定決心，要與他為敵？

青洛將這兩人的反應收入眼底，仍不動聲色：“你叔祖的病暫且無礙，我剛給他用了藥，他現在已經轉到貴賓監護室去了，你可以進去看看他。”

飛廉急急道了聲“謝謝”，三步並作兩步進屋，合金門在他身後閉合，吱呀一聲響後，長廊中重歸安靜，再無餘響。

青洛翻看一眼手中病歷，剛想走人，轉眼瞥見淩昊天還站在門口，不覺暗嘆一聲：“董事長還有何吩咐？”

淩昊天定定看著合金門，眼睛微微瞇起，眸光流轉不定，半晌方道：“沒什麽，你去忙你的吧。”

青洛忍不住又默默嘆了口氣。

他比淩昊天年長五歲，也算看著這位董事長長大的——出身豪門貴閥的財團繼承人，天之驕子，脾氣自然驕縱囂張，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他原本並不看好這位淩氏大少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托庇父蔭的二世祖，有誰會喜歡？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當先任董事長過世時，這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年一肩挑起淩氏重擔，硬是將淩氏財團發展到如今規模，又在原安防部的基礎上創建了征天軍團。

至此，即便他是董事會的人，與之立場相對，也不得不對這個小自己五歲的年輕人另眼相看，暗道一聲“佩服”。

而隨著年紀增長，少時無法無天的流氓痞氣也消退殆盡。平日例會上，他端坐於首位，言談溫雅舉止雍容，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皇室貴族的作派，再瞧不出多年前那個囂張少年的痕印。

這本該是令人欣喜的改變，畢竟淩氏不需要一個任意妄為的紈絝子弟，只有睿智而有擔當的人才能坐穩這個位子。

可幾次接觸下來，他卻發現，當年那個少年眼底的亮光也徹底泯滅，仿佛沈沈壓著一座冰山，僅餘沈郁陰霾。

他是董事會的人，雖然執掌醫務部，這些年來行事也算中正，但註定跟淩氏少帥不是一路人。然而淩昊天對他與尋常心腹並無兩樣，禮遇重用、優渥有加，倒似毫無芥蒂。

他也是在陰謀圈子裏浸潤過來的，知道淩昊天並非真正信任，只是表面文章，做給別人看罷了。但能將表面功夫做得如此到位，神態舉止毫無破綻，卻絕非一般人能做到。

那一刻，即便是經歷過無數風浪的他也不由倒抽一口氣，從心底泛上一層寒意——

當年那個囂張卻明亮的少年，已經被時局風霜侵蝕殆盡，留在世上的，是殺伐決斷、狠辣淩厲的淩氏少帥！

便如此刻——即便面對薩爾科比族長仍能平靜自若，但站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卻自骨子裏騰起一層深切畏意，幾乎有低下頭的沖動，不敢去直視那雙光華內斂的黑沈眸子。

“是，少帥，屬下先告退了。”

受不了此刻的壓抑，他匆匆行了個禮，就要退下。轉身之際卻又頓住步子，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道：“飛廉公子……他雖聰明，卻狠不下決斷，更不會是你的對手——日後還請少帥手下留情，放他一條生路。”

財團之中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薩爾科比家族的下任族長就是飛廉。而作為董事會第一大股東，薩爾科比家族與淩氏少帥明爭暗鬥，曠日已久。

不論飛廉願或不願，日後接手家族，都會站在淩氏少帥對立面上——以他優柔濫善的脾氣，絕不會是淩昊天的對手，不過白白賠上性命。

對這位飛廉公子，他並無多少好感——善良與單純，是這個圈子裏最要不得的，偏偏他門閥背景根深蒂固，有家族的保護，又有淩昊天的庇護，卻能在如此雲波詭譎的時局下保持住純白靈魂——

就像身處黑暗的人看見一線光明，非但不能溫暖身心，反倒襯得那寒冷更加刻骨。何況，在老練世故的他看來，這單純善良未嘗不是一種愚蠢。

但，縱使如此，他也不希望淩氏中最後一個擁有純凈靈魂的人淹沒在這片汙濁泥淖之下。

手下留情？放他一條生路？

淩昊天忍不住微微冷笑，語氣卻溫和如常：“我知道了……其實當年薩爾科比家族扶我上位，也算有恩於我，若非逼不得已，我亦不想與其翻臉。”

這話說得漂亮，但細細品味，全是官面客套，等於什麽都沒說。青洛並非一般人，聽出他話裏的敷衍之意，但此刻情境下亦不好多勸，只能微施一禮，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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